爺爺在世時經常說，窮一年不窮一節。而食不果腹的那些年，春節是農村人最大的狂歡節，不管日子有多艱難，過年時的習俗一樣都不能少。記憶最深的是每年寫春聯。父親一年四季總是在忙，不得歇息，好多年貨都是母親置辦，但對寫春聯一事，總是親力親為。

每年臘月二十八或二十九，吃過早飯，父親先擺好八仙桌，燒一盆紅紅的炭火，潑一缸濃濃的茶，然後去請村裏最有文化的堂叔來我家寫春聯。

很快，堂叔拿了一個小本本隨父親來了。他先坐在火爐邊喝喝茶，和父親聊聊天。說話的工夫，父親就從堂叔帶來的小本本上選出了他想要的春聯內容。父親主要選大門上春聯的內容，像廚房、廁所、豬圈、堂屋裝糧食的大櫃、門楣上的斗方，就讓堂叔看着安排。通常父親喜歡「家和萬事興」、「人勤春早」這樣的內容，大約是希望通過勤勞的雙手能讓我們過上幸福的生活，也希望我們三代同堂的大家庭和和美美吧。堂屋大櫃上無非就是「五穀豐登」「豐衣足食」之類的，豬圈則照例是「六畜興旺」。父親選好後，堂叔就起身準備，父親則去攪漿糊。

堂叔根據門框的大小裁剪父親提前買好的紅紙，長短不夠時就續接。然後在小碗裏倒上墨汁，再加一點點水，勾兌、研磨，調出滿意的色澤為止。我人小不懂書法，但知道堂叔寫的字好看，寫的春聯比街上賣的還要好。堂叔寫的時候，父親在一邊幫忙把紙按着，寫好一個字，就移動一下位置，以便堂叔書寫。寫完一張，父親和三姐兩人小心地把對聯整齊地放在地上，有小心地用小石塊壓住春聯角角，以免被風吹翻，墨汁亂流弄壞春聯。

每次剛寫不久，就有人陸續拿了紅紙來請堂叔給寫春聯，堂叔都痛快應允。常常是走了一波又來一波，從十點多寫到天黑看不清為止。每年，父親都要讓我給村裏的一位孤寡老人送一幅春聯去。

我很喜歡堂叔來我家寫春聯。這天我家會很熱鬧，屋裏一群大人圍觀、閒諞，屋外一群隨大人來的小孩滿院壩瘋跑，大點女孩跳皮筋、踢雞毛毽。我把剩下的紅紙撿起來，把瓶蓋放在上面畫個圓，用剪刀剪下，再用清水打濕，在臉上敷一會兒，撕下紅紙，就是圓圓的兩個紅臉蛋兒，把我高興地跑前跑後。現在想想那個樣子，真的好傻，好好笑。最主要的是母親會做一頓豐盛的午飯，父親喊幾個人陪堂叔喝幾杯，我們也沾光打了牙祭。

等我大一些，就接了三姐的手。我才發現那個活枯燥乏味，一天下來累得腰痠背疼。這時，街上的春聯樣式也多了起來，有的鑲着金邊，有的兩邊帶有花紋，還有的是用金水寫的大字，陽光下金燦燦的，非常漂亮！而且我的小心眼兒也會算賬了，在街上買的不但漂亮省事，還省錢。每年不說家裏人來人往，亂哄哄的，母親要勞累，就是那頓酒菜錢和那盆從早燒到晚的木炭錢，買幾年的春聯都夠了。父親當了多年的生產隊長，大姐是教師，哥哥高中畢業後貸款買了一臺手扶拖拉機跑運輸，算是一個生意人，難道他們都沒有算這個賬嗎？

當我滿臉激動、炫耀式地向父親說起，父親不緊不慢地說道：「咱們家要好點，但有些家庭還是很困難的，生活不是一點點緊張，能幫他們省點是一點。再個，一年到頭，把這關係好點的、平時有事請人家來幫忙的喊來坐一下，表達一下謝意。」原來如此，難怪這種明顯吃虧的事做了這麽多年，也難怪父親在村裏的威望那麽高？

直到一九八六年，我家搬離了原村子，在家裏寫春聯的事才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