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月的痕跡  安志平

 我的祖籍是南京。據家譜記載祖先曾靠仕途做過朝廷大官,原本是個興旺的大家族。但在日寇侵華南京大屠殺時,家族人士多遭塗炭,房子也被燒毀。那一年,正巧祖父母帶著剛剛滿月的父親去探望在安徽合肥的岳父母大人而幸免。此後,我家就成了真正的無產階段。然而,歷代家長都十分重視子女學業的攻讀及功名的進取。

 我讀高三那年,父母身體都不夠好,他們希望我報考本地的大學。可是,南京的高中畢業生都以考取北方的名牌大學為榮,我執意要報考北方的名牌大學,父母也奈何我不得,他們也想試試我的真實能力。結果,我被一所北京工科名牌最高學府錄取,我不想放棄己經獲得的千分之七的或然率,千里迢迢,從南京到了北京,家境確定了我要靠助學金讀到大學畢業。

 我來到北京這座文明古都不久,就愛上了這裡。夏天傍晚,我喜歡穿越京城的小胡同,聆聽北京人在胡同裡乘涼聊天時,京腔京調的老北京話。

 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由中關村乘公共汽車進北京城,到北海公園遊覽。我走到園內小西天附近的一塊芳草地,傳來了一個女孩兒那京味兒十足的朗朗背書聲,嗲聲嗲氣的,我駐足聽了半小時之久。她穿著雪白襯衫、藏藍長褲,頸上繫著紅領巾,最搶眼的是她那張粉紅的圓臉。

 我連續幾個星期六下午都到此地,每次都見到她在溫習功課,溫習到一定時間,她便畫一會兒寫生。當我走近她時,看清楚了她的五官,那粉紅的圓臉鑲嵌一對明亮的眼睛,挺直的鼻樑上長著一個小圓鼻頭,增添了滑稽、可愛的因子;微笑時,左腮浮現一個小酒渦。

 我看了看她的書本,原來她是一所重點中學的初三學生,終於我按捺不住好奇心,走過去用帶著鄉音的普通話與她搭訕。她純真無瑕的微笑與甜美的嗓音很誘人,我要求她唱隻歌。她真的很大方地給唱了一首格魯吉亞民歌《蘇麗訶》,這首悲愴的抒情歌曲,令我有一種不詳的預兆。我問她:我沒有聽過這首歌,妳是怎麼學會的?她說是聽父親經常哼唱學會的。那悲愴又纏綿的歌聲有一種魅力,令我心緒蒙上一層憂鬱。她見我情緒不佳,立刻轉移了話題,說自己參加過校際機械人比賽,如果她讀大學,就學機械,沒想到她的理想竟與我所學的專業一樣。但我從來沒有對她講過我在讀大學的哪個專業,我認為她太小了,還有三年才考大學。

 一次,我拿著已經寫好的一篇科普文章試探著,請她幫我畫幾幅插圖,沒想到她展示出的畫稿竟出乎意料地令我滿意。她告訴我,從讀幼稚園起,她就開始學畫畫了。她還說我的五官和身材長得像梁菠蘿(當時的一位上海名影星)。此後,我與她一連串地交談了多次。她給我留下的印象,足以令我牽掛一生。我認為,兩個人在一起,需要的並不是天時、地利或人和,而是意願。生活的經歷告訴我,要拒絕一個人可以有好多理由,但跟一個人在一起,卻只要一個詞彙就夠,那就是「喜歡」。

 我與她的相識和交談,留下了不止是我對她的好感,是誰能融化我心中的冰山,她點燃了我內心的愁苦。此後,唯有她能讓我感到寂寞與孤獨。

 我認為,男子漢一定要把事業放在第一位,所以每到考試時,我會停止一切活動,全神應付,竭盡全力保持住我有史以來的優良學習成績。在畢業前,我忙著畢業論文與答辯,沒有時間進城。那時候,父親身體又非常不好。

 大學畢業後,父母執意要我回到南京工作。在回故鄉前,我去過兩、三次我們相識的地方,但一直沒有再次見到她;我們也未曾留下其他任何聯絡的方法。面對北海的湖水,我真的很想放聲哭泣或呼喊,以宣洩心底的愁緒。因為父親病入膏肓,家人催促我立即回去,我只好帶著遺憾,不辭而別。

 回鄉後,有時在晚風吹過的恬靜裡,我多麼想再聽到她那嗲聲嗲氣的普通話,但這只是幻想。在那流年的歲月,唯有載不動的沙漏予以的愁暢。悠悠晚風可否捎去我的思念?告訴她說,我的目光,一直放在北京的她身上。我的心一直停留在對她的思念裡。自己之所以想念她,是在我們相識之後,我再也沒有遇到一個人,可以讓我覺得和她一樣好。

 閑暇,我一見到那篇發表過的科普文章的插圖,她的音容宛在。那清脆的話語迴響在耳際,笑貌浮現在腦海,又將我的思緒帶回我們相處的短暫日子裡。那是一首無字的歌,一直在我心中生生不息。除了思念,我還一直幻想著有朝一日的邂逅。

 自從我回到南京工作後,父親的病逝,衰弱的母親又經常住醫院,與我同一生肖的弟弟正在讀初中,他的學習基礎不夠好,需要我經常輔導他的功課;領導給我安排的工作要求我要絞盡腦汁搞革新項目;家庭生活、工作重擔都要我承受,我活得很累,促使我的面容,加速蒼老;在校友聚會時,曾經使五年大學的同窗學友竟沒有認出我來。

 歷經九年之後,有一次,京城一機部召開了全國下屬部門會議,工作單位派我赴京參加。在會場,我意外地見到了她。她出落得越發端莊秀麗,她掃了我一眼,無動於衷。難道她已將我遺忘?見到她的反應,難道我與她別離的九年裡,可能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許多,我也不想再詢問甚麼了。最重要的是,我怕聽到那句令我心痛的話。

 生活的艱難,促使母親帶著我和弟弟去投奔澳門的舅父。到了澳門之後,因為沒有對口專業,我只好改了行。此後,我再也沒有去京城一機部出差的機會了。

 日復一日,時光流瀉在晨暮之間;年復一年,時空不能再回到那年夏天的北海小西天,在時空的隧道裡,已經把前一段故事「上鎖」。

 回憶起來,在生命中,總會有不捨的一頁,是那麼深,又那麼淒涼。情緒的美好與悲愴,就在於相遇、別離間鐫刻的歲月痕跡。

 每逢周六、日幽靜的夜晚,我將工作與生活中令人煩憂的瑣事拋開,聽幾曲古琴曼妙趟過的清韻,打開塵封已久的記憶塵埃,獨自梳理著慘澹的心情,寫一些傷感的文字,抒發多年來深鎖的心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