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澳門讀書時,每天上學或回家途中,常常經過一些寫信檔,只見那些寫信佬,孜孜不倦,伏案埋頭,運筆如飛,我心中總是想:我們在學校中,受到老師督促,不得不天天寫字交卷,這人並無老師在旁手持藤鞭,何必一天到晚寫個不停呢?
一天,放學時,半途中天降大雨,我沒有帶雨傘,淋得好慘,遠望對面騎樓,寫信檔中的寫信佬,見我狼狽不堪,向我招手,我不待思索,飛奔前去,寫信佬笑笑口說:「淋濕身會生病,稍坐片刻,雨霽才回家吧。」他給我一張小櫈安坐,春雨綿綿,下個不停,我枯坐無聊,漸漸與寫信佬搭訕,我問他:「阿叔,我見你沒有顧客求寫信,仍見你揮筆不止,你真有許東西要寫嗎?你是作家嗎?」他微笑道:「你誤會了,我除了替上門幫襯的人寫信外,有些學生求我替他做功課,特別是作文啦,做週記啦,做校長訓話感想啦,花樣多多,此外還有些中學生要我做槍手,寫文章投稿到報館,文章在報紙上登出,大名煌然,男生可以在女同學面前大出風頭,家長笑到有牙冇眼,向親友威番一陣,女學生文章上報,被人譽為才女。總而言之,言而總之,有奶吃便是娘,放進籃中便是菜,有錢給我便寫,工夫長過命,養家活兒,都靠這一管筆。至於誰是真正大作家,我才沒有興趣去管呢。」
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在學校中大出風頭的學生作家,其文章出自寫信佬手筆。
那個時代,戰亂頻仍,日本軍人發動太平洋戰爭,澳門糧食奇缺,我不得不離開澳門。時光過得飛快,一瞬間,十年過去了,我又回到澳門,就像一隻蒼蠅,飛離原地,兜了一個大圈子,飛回原地,澳門依然是澳門。騎樓底下,依然有寫信檔。
捱過二次大戰的澳門,市面蕭條,生意疲憊,我在澳門人脈全無,要找職業非常困難,每天都到市上閒遊浪蕩,變成一個無業遊民。
澳門以往常常發生瘟疫,尤以夏季為然,其中最為普遍而又可怕的是「虎烈拉」,即是霍亂,葡澳政府一片善心,常常派出衛生人員到通衢大道,攔截途人,替人免費注射疫苗,此舉本來是好事一宗,不過,那個時代,注射疫苗的針尖,頗為粗大,注射之時,受者難免感到很痛楚,所以,路上一些怕痛的行人,一旦與衛生隊伍陌路相遇,便覓路走避,其中一法,便是佯裝寫信,跑到騎樓底的寫信檔去避針,而寫信佬心知肚明,為了方便街坊,便拿出許多帆布摺櫈,讓這些街坊坐下,佯裝等候寫信,而衛生隊人員,為了不想打擾寫信檔生意,並不上前詢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