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鄭家大屋的推崇,不在其濱海之勝、廣廈之闊,亦非因主人仕途顯赫。恰如劉禹錫《陋室銘》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此處價值,實在於鄭觀應其人其思——他既是實業救國的踐行者,亦是著述警世的時代啟蒙者。
鄭觀應身兼五重身分:實業家、教育家、文學家、慈善家,更是中國近代揭開民主與科學序幕的啟蒙思想家。據鄭家族譜《滎陽家譜》積善堂刻本記載,鄭觀應幼名張應,字正翔,號陶齋,別署羅浮偫鶴山人。其名「官應」現仍可見於澳門鄭觀應紀念館所藏「奉旨出使暹羅」與「廣西左江兵備道」兩方官牌。因其父鄭文瑞曾任地方官員,此名可能寄託了父親對仕途的期望。
年少時,我常感疑惑:他如何在澳門這蕞爾小城,擁有近四千平方米的豪宅?這般規模,即便今日亦屬罕見。查閲史料後,方知鄭家大屋實由其父鄭文瑞於十九世紀中葉始建。我思索:「莫非真是『家業肇始於父輩』?」然而,鄭文瑞不過是一介私塾教師,其祖父鄭鳴岐亦僅為文人,家境並不顯赫。難道鄭觀應是科舉翹楚?但事實上,他十六歲應試落第,隨即棄舉業而去。在十九世紀的澳門,他究竟如何積累如此龐大的家業?
十七歲的他,未因科舉失利而消沉,亦未投身賭業,而是聽從父親建議,前往《南京條約》五口通商之一的上海。當時的上海已是遠東貿易樞紐,擔任買辦成為致富捷徑。咸豐八年(1858),他進入叔父鄭廷江任職的新德洋行,並利用閒暇學習外語。一年後,經親友引薦,他加入上海首屈一指的寶順洋行,與渣甸洋行(今怡和集團)競爭。即便躋身頂尖洋行,他仍不懈學習,甚至於英華書館師從傅蘭雅深造。短短兩年內,憑藉商業眼光與經營才能,他為公司拓展版圖,獲委以管理絲樓及輪船攬載事務。
同治六年(1867),寶順洋行在全球金融風暴中倒閉。此時的鄭觀應已練就一身商業本領,雖未臻頂尖,卻已具備足夠資財與經驗。他與人合辦和生祥茶棧,代兩湖、江西及徽州茶客售茶,後又創辦榮泰駁船公司、公正輪船公司。和生祥歇業後,他轉赴揚州,擔任寶記鹽務總理,致力融合傳統鹽務與新式企業經營,以多元化策略提升利潤。光緒三年(1873),三十二歲的他出任太古公司總買辦,年薪高達七千兩白銀,尚未計分紅。憑藉膽識與智慧,他逐步躋身華商翹楚。然而,這位「華人之首」的總買辦,會否離開太古洋行?會否投身招商局?又會否再創事業巔峰?最終,他為何轉向著述,撰寫《盛世危言》?漫步於鄭家大屋,遊人或許能找到答案。
鄭家大屋,澳葡時期稱「文華大屋」,座落龍頭左巷,街巷錯落有致,中西建築鱗次櫛比,面朝阿婆井前地。駐足街頭,觀其獨特的中西合璧風格,澳門的文化交融之感撲面而來。此乃澳門惟一的「榮祿大夫第」,建築細節處處彰顯融合:如內院中式蠔殼窗,採用扁平海產日月貝壓製而成,既透光又美觀;去水渠雖為西式結構,卻以中式竹節為形,西式裝飾融入嶺南建築,匠心獨運。「榮祿第」意即「榮祿大夫」的府第,榮祿大夫為九品官階中的從一品,僅次於正一品的光祿大夫。
「榮祿第」匾後懸有「崇德厚施」一匾,乃時任山西巡撫曾國荃所贈。光緒丁丑、戊寅年(1877–1878年),山西、河南等地爆發「丁戊奇荒」,赤地千里,餓殍遍野。清廷內憂外患,財政拮据,賑災唯賴民間義捐。鄭觀應與其父鄭文瑞竭力籌募,共得賑銀十四萬餘兩,其中輸晉數額最高。此舉不僅拯救萬千災民,亦助曾國荃度過難關。李鴻章等人為表謝忱,奏請朝廷冊封鄭文瑞為「榮祿大夫」,「榮祿第」因而得名,庭院後門另懸「榮德厚施」橫匾,亦為曾國荃手書,彰顯鄭氏家族濟世之心。鄭家大屋主屋「餘慶堂」門懸「通奉第」匾,兩側楹聯「前臨鏡海,後枕蓮峰」,道盡宅邸背山面海之格局。此景令人想起鄭觀應《題澳門新居》二首:
其一
群山環抱水朝宗,雲影波光滿目濃。
樓閣新營臨海鏡,記曾夢裏一相逢。
其二
三面雲山一面樓,帆檣出沒遶青洲。
儂家正住蓮花地,倒瀉波光接斗牛。
詩中「夢裏相逢」暗指鄭文瑞受神人啟示擇此風水寶地築屋,而「前臨鏡海」則描繪了十字門至青洲的遼闊海景。試問今日澳門,何處豪宅能媲美此般景致?
求學時,老師曾言:「鄭觀應在鄭家大屋潛心著述,完成《盛世危言》這部影響深遠的巨著。」我家附近的鄭觀應公立學校,是我對他的最初印象。後來,歷史課上,老師寫下「人能盡其才,地能盡其利,物能盡其用,貨能暢其流」,出自孫中山《上李鴻章書》中的名言,與鄭觀應的思想不謀而合,令我印象深刻。如今翻開《盛世危言》,見鄭觀應在光緒十八年(1892)自序中寫道:「乃知其治亂之源,富強之本,不盡在船堅炮利,而在議院上下同心,教養得法。興學校,廣書院,重技藝,別考課,使人盡其才。講農學,利水道,化瘠土良田,使地盡其利。造鐵路,設電線,薄稅斂,保商務,使物暢其流。」竟生似曾相識之感。忽然憶起康有為、梁啟超與孫中山等人曾在鄭家大屋交流,此地儼然成為思想薈萃之所。孫中山棄醫投身革命,魯迅棄醫以文救國,二人雖無交集,卻有殊途同歸之志。文字與思想的力量,歷來深遠。正如《盛世危言》啟迪三代:光緒帝伏案批註,孫文攜卷東渡,毛潤之延安薦讀,其思想照亮數代政治家與仁人志士。
《弟子規•入則孝》有云:「百善孝先。」鄭家大屋入口處的留月院懸有對聯「駐馬客欣榕蔭古,步蟾人賞桂香濃」,橫批「留月」;與前方的月門造型呼應,象徵團圓美滿。「餘慶堂」與「積善堂」並立,其中「餘慶堂」是鄭文瑞的堂號,亦為大屋主屋,堂內彩繪多為二十四孝故事,如「戲彩娛親」(老萊子娛親),彰顯孝道主題;而與之相鄰的「積善堂」,則由鄭觀應兄弟興建,採兩進三間格局,裝飾較簡樸,建築風格與主屋相近,體現對父執輩的敬重。鄭家大屋擁有六十餘間房,是澳門罕見的家族式宅邸,漫步其間,仍能感受到家族的團結與溫情—這便是我對此地情有獨鍾的箇中緣由。
《盛世危言》啟蒙三代志士,而鄭家大屋的一磚一石,亦沉默訴說着:真正的世家氣派,不在雕梁畫棟,而在以商濟世、以文醒民的血脈傳承。此即我駐足於此,久久不忍離去之故。◇






